学人说丨网上找到的对象,是跟我们更相似还是更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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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钱岳
责编:靳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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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和学术的双重拖延
前几周看到有读者在一篇重发的旧文下留言:“啥时候能看到钱老师的‘新文’🤭感觉她现在‘责编’比较多,‘撰文’明显变少了”。我给这条留言点赞了,因为很感谢读者的支持、捧场和监督,但是之后我也一直很愧疚,因为最近写的科普文确实变少了,我甚至都觉得自己这几年写科普文的创造力比10年前降低了不少。
不过我最近发表了一篇有关择偶的论文,算是我科研和科普的老本行,所以,我鼓励(逼迫)自己,与其等待灵感乍现,不妨坐下来开始写写这篇论文的科普,也跟大家分享我做研究和论文审稿过程中的一些经历。
从2016年开始,我陆续在做一些有关网络相亲的研究。2018年,我拿到加拿大的国家项目基金开展有关移民、网络相亲和择偶的研究。我设计了调查问卷,请了很多专家和朋友给我设计的问卷提修改意见,然后做了全面的pre-test(预测试),完善问卷之后,通过加拿大的一个调查公司,收集了1700位受访者的数据。2018年底,数据收好了。我一直想写一篇有关how couples met(伴侣如何相识)和婚恋配对(assortative mating)的论文,这也是最开始激励我写计划书、申请经费的研究问题。但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数据收好之后,我反而一直觉得没有准备好,所以拖着迟迟没有开始做这个研究。后来疫情来了,因为忙别的项目去了,我也就一直无暇顾及这个项目,于是它就被搁置着。但是我脑子里和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研究,总希望什么时候把它做出来。
2022–2023年,我和我的长期合作者兰卡斯特大学(Lancaster University)的胡扬老师一起写完了一篇特别全面的有关digitalization和家庭变迁的论文。我系统性地看了大量关于网络相亲的学术论文和书籍,包括几乎所有我能找到的有关网络相亲和婚恋配对的定量论文。提交那篇系统性的论文之后,我终于感觉自己准备好了。于是,在2023年3月的时候,我邀请胡扬老师合作来写这篇网络相亲的论文,因为他和我都做婚恋配对的研究,而且我们合作愉快又高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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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的出发点
我们当时的出发点是觉得,现有的文献里面存在一些争论的声音。毋庸置疑,线下世界存在各种社会隔离和不平等。比如我们上什么学校、做什么工作,很多时候决定了我们会认识什么样的人。而上同一所学校、做同一份工作的人,又往往在很多方面是很相似的,那么,如果我们是在学校或工作场合遇到的另一半,很可能我们找到的是跟自己相似的伴侣。如果熟人(比如家人、朋友)跟我们介绍对象,他们往往会考虑“门当户对”。因此,通过熟人介绍这种渠道找到的对象,也可能跟我们很相似。因此有一派研究认为,网络极大地扩展了我们的社交范围,让我们遇到在线下日常生活中根本不可能接触的人,所以网络可能模糊社交的界限、打破阶级的壁垒,让我们跟不同背景的人相识、相知、相恋。
但是,以往的文献里,也有另一种声音。很多定性研究发现,网络相亲通过很多机制复制了线下存在的不平等。比如,我和上海交通大学的沈洋老师以及我们系的博士生蔡曼琳合作的研究发现,很多网络相亲平台有针对性地吸引特定类型的用户,同时很多平台也提供搜索和过滤的功能,这些机制都让用户能更便捷地根据自己既定的喜好来挑选伴侣,所以网络相亲很可能会复制不平等。
另外,以往的定量研究通常只比较线上和线下相识。但是,从择偶理论的角度来说,情侣/夫妻两人在线下是通过学校、单位、教堂这些有组织的机构(institution)认识、还是通过朋友、家人点对点地介绍、或者通过另外偶然的契机自主认识,还是挺不一样的。比如,我们去上学或上班,主要目的往往不是奔着“相亲”去的,但是学校和单位给我们提供了非常固定的(社会学的术语是“结构化的”)社交机会和圈子,决定了我们每天可能和哪种类型的人打交道,从而有可能发展出更深一层的关系。熟人介绍则主要是通过我们的社交网络(social networks)起作用。如果我们的社交网络很同质化,而我们的熟人也有同质化的圈子,那么“熟人的熟人”也可能跟我们有差不多的背景。
我们想看线上相识、在机构里(学校、单位、教堂)相识、熟人介绍、线下自主相识(机构之外遇见且没有经人介绍)的情侣/夫妻,他们的配对模式会不一样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结构化的相识机会”、“社交网络”、以及新兴的网络技术如何影响我们的恋爱和婚姻。
以往的研究也通常只区分了人们找到的是跟自己不同还是类似的伴侣,但是,到底是“男高女低”还是“女高男低”的匹配,往往有很不同的意义。即使网络相识能促进来自不同背景的男性和女性配对成功,如果它促进的是“男高女低”的婚恋匹配模式,那么网络相亲还是巩固了传统的模式,而非真正意义上地打破社会固有的模式。
所以,我们提出三个主要的研究问题,它们层层递进:
1. 相比线下相识,线上相识让我们更可能找到与自己相同还是相异的伴侣?
2. 如果区分在线下机构相识、线下熟人介绍、线下自主相识,线上相识让我们更可能找到与自己相同还是相异的伴侣?
3. 线上相识促进还是减少了“男高女低”、“女高男低”的婚恋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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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发现
我们利用我在加拿大收集的数据,研究了四个维度的婚恋匹配:
教育(高中及以下、大专、本科、研究生及以上)
种族(白人、非白人)
出生地(加拿大本地人、外国移民)
年龄(年龄差距两岁以内、年龄差距三岁及以上)
我们发现,相比线下相识而言,线上相识的情侣/夫妻更可能有不同的受教育程度、也更可能跨越出生地的差异,但是在年龄上更接近。而种族的匹配,并不会因为情侣/夫妻是线上还是线下相识而有太大的差异。
图片来源:
https://news.ubc.ca/2024/02/12/online-dating-partner-selection/
有意思的是,我们根据加拿大数据得出的研究结论,跟基于其他西方国家(比如美国、德国、瑞士)的文献,还挺一致的。但是现有的基于韩国的定量研究发现,线上相识会促进人们与教育背景相似的人“牵手”成功。所以,以后如果有数据的话,也很值得探索:基于中国的研究会更接近韩国还是西方国家的发现?
线下通过什么渠道认识会对婚恋匹配有不同的影响。比如,相比线上相识而言:
在线下机构相识或线下自主相识的情侣/夫妻,他们伴侣俩人往往更容易有相同的受教育程度;
熟人介绍特别容易增加种族的同质化配对;
在线下机构相识和通过熟人介绍相识都会增加出生地的同质化匹配;
经由熟人介绍相识的情侣/夫妻更可能年龄差距更大。
那么到底是“男高女低”还是“女高男低”呢?有意思的是,虽然“线上相识促进不同教育程度的人配对”似乎是网络打破教育壁垒的好消息,但是我们发现,线上相识促进的教育异质匹配是促进的“男高女低”这种传统配对。我们的这个研究结论和以往基于欧洲的研究发现遥相呼应:欧洲网络相亲平台的女性用户更不愿意联系受教育程度比自己低的男性。因此,如果女性希望在婚恋中避开低教育的男性,网络平台可能让女性更容易过滤掉比自己教育程度低的潜在男性伴侣。
熟人介绍增加了种族的同质化匹配,主要是因为这种相识方式–相比线上相识而言–更少地撮合了白人男性和非白人女性的配对。
相比在线下机构相识和通过熟人介绍相识,线上相识让人们更容易跨越出生地的差异成为情侣/夫妻,特别是促进了加拿大本地女性和外国男性移民之间的这种婚恋配对。
相比线上相识而言,通过熟人介绍相识的情侣/夫妻更容易有较大的年龄差距,这说明熟人介绍更“反传统”吗?其实不是。我们发现,熟人介绍促进的是“男大女小”这种传统配对模式。从年龄匹配这个维度来说,线上相识反而可能帮助打破“男大女小”这种固有的婚恋配对模式,从而打破亲密关系里年长男性“父权制”的统治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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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故事
刚开始写这篇论文时,因为两个原因,我不是很自信。
这个研究分析的是我自己收集的数据(国外的社会人口学研究比较喜欢用口碑好、已经被广泛使用、有全国代表性的二手数据);
婚姻家庭领域的顶级期刊还是更关注美国研究,对加拿大的研究没那么感兴趣。
我和胡扬老师最开始准备投一个也不错但没那么好的期刊。后来他看了我写的初稿后,在文档里写了个建议:“读完这部分觉得contributions还蛮独特的,是不是投JMF也可以。。。”(JMF指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是婚姻家庭领域最好的期刊之一,也是我最喜欢的期刊之一)。于是,我们决定先投JMF试试。
2023年3月,我们正式开始这个项目。可能因为我之前也酝酿了好几年,而且我和胡扬老师去年刚刚写了一篇系统性的有关网络技术进步和家庭变迁的论文,所以这篇网络相亲的论文在定下分析之后,我们很快就写好了初稿。来回几轮地大改之后,我们在6月17日把论文投到JMF。
9月7日收到第一轮的审稿结果,我们喜出望外地发现是非常积极的R&R(R&R指Revise and Resubmit, 是同行评审过程中可能得到的一种审稿结果)。三个审稿人都非常积极:
有个审稿人说:“I find a lot to like about this paper, and I think it is an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hat I and others will cite for years to come.”
还有个审稿人说:“The analysis seems to go beyond prior research in this area in compelling ways. The methods are generally appropriate, the presentation is good, the writing is crisp, and the findings are important.”
另外一个审稿人说:“this study provides adequate, thorough, and solid answers to the proposed research questions, with carefully devised research designs.”
当时收到这么正面的审稿人评论,平时在投稿和同行评审过程中被“虐”习惯的我竟有一种“世界不真实”的感觉,感动+激动得要哭了😭
不过审稿人除了赞扬的话之外,还提了很多建设性的修改意见。我们根据这些意见又仔细地大改了论文:重新做图、重新组织论文结构、重写大部分文字。11月17日,我们将修改的论文投回到JMF。2024年元旦一过,1月9日我们就收到好消息,论文被接受了!
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最后想说的是,做研究和写科普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以后会继续鼓励(逼迫)自己多多跟大家分享有意思的研究和它们背后的故事😁还希望大家多多监督和捧场!
参考文献
Qian, Y., & Hu, Y. (2024). How couples meet and assortative mating in Canada.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https://doi.org/10.1111/jomf.12967
Cai, M., & Qian, Y. (2023). Digital ethnic enclaves: Mate preferences and platform choices among Chinese immigrant online daters in Vancouver. Canadian Review of Sociology/Revue canadienne de sociologie, 60(1), 130-153. https://doi.org/10.1111/cars.12414
Qian, Y., Shen, Y., & Cai, M. (2022). Gendered age preferences for potential partners: a mixed-methods study among online daters in Shanghai. 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 54(3), 304-331. https://doi.org/10.1080/21620555.2022.2059459
Shen, Y., & Qian, Y. (2022). How to Find Mr/Miss Right? The Mechanism of Search Among Online Daters in Shanghai. Journal of Family Issues. https://doi.org/10.1177/0192513X231155603
钱岳
英属哥伦比亚大学
社会学系副教授
制版编辑:杨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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